这次重返府邸,顾双习与以前相比,心境上产生了巨大变化。
她已然意识到,边察对她执念深重,绝非他、或者她原以为的——只把她当作一个可替换的“工具人”,一旦她消失,他能立刻换上一个新的。他现在仿佛非她不可,下定决心要同她纠缠至死,直到他们都来到人生的终点。
那她反而能够更自由。此前顾双习认为,作为可替换的工具,为了暂时不被淘汰,她应当小心翼翼地看顾边察的脸色、避免惹他发怒;而今既然确定他不可能放手,那她大可随心所欲、不必再伪装情绪。
她是被边察豢养在玻璃瓶中的、完全出自他之手的妻子,他会竭尽全力地维护她的安全与完整,只要她不从玻璃瓶里出逃。她做什么、说什么、想什么,他都不会过多地横加干涉。
确认了边察的底线,她便对以后有了一个朦胧的、大致的设想。
府邸里却是一切如常,并未因顾双习的离去而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。文阑见到她,依然笑着问好,仿佛他们昨天才刚见过面;安琳琅虽有些激动,但言行举止皆合乎女佣身份,只在为她梳洗时,朝镜子悄悄笑了一笑。
“抱歉,琳琅。”却是顾双习先道歉,“之前我光想着逃跑,没考虑到你的处境……你是我的贴身女佣,我逃跑以后,边察有没有迁怒于你?”
琳琅梳头的动作一顿,轻轻摇头:“皇帝阁下他……没有怪罪我。”又忍不住补充,“您离开的这段时间,阁下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……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说话,有点儿吓人。”
却见顾双习抬起头,眼睛瞧着她笑。“嗯,多谢你告诉我。”顾双习眨眨眼,摸摸琳琅的手,以示亲近。
尽管时间已至午夜,顾双习却因此前睡得太多,现在毫无困意。她待在桌边,将那些画纸分门别类地归置妥当,再统一收进档案盒。做这份工作时,边察走进了卧室,出乎预料的没有和她打招呼,而是直接越过了她、去到了浴室。
顾双习哪管他,自顾自做完自己的事儿,躺回了床上。她在床头柜里找到了一本书,书签还放在她离开前的那页上,可前面的剧情她早忘了大半,便把书签抽出来,从头开始看。
这实在称不上是一本好书。剧情拖沓乏味、人物扁平贫瘠,连冲突都平淡得像白开水。顾双习愿意继续看下去,纯粹是因为:在府邸实在是太无聊了。那时她没有一部完全体的智能手机,又懒得下楼去看电视,不就只能窝在卧室里、看一些质量平平的小说。
边察曾似笑非笑地点着那些书,问她“喜欢看这样的吗?”。顾双习不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揶揄意味,只是懒得同他多说。她情愿使他误会她,误会她审美低下、智商不高,从此对她更宽容也更轻视。她能从这份鄙夷里找到有利于她的破绽。
边察或许的确蔑视她,但他依然表现得耐心又缜密,甚至还和她讨论那些无趣的小说剧情。顾双习说“算了吧”,觉得他们不如做点儿别的,做爱都比讨论剧情要强。可这些话她到底没能真正说出口。后来呢?后来她就走了,这些小说当然没可能和她一起上路。
就在她重温小说开头的空档里,边察从浴室里走了出来。他一壁用毛巾擦着湿发,一壁回复手机信息。
冷色调的屏幕光照在他眉眼间,衬得他表情愈发冷峻、不耐烦,像嫌给他发消息的人太蠢、提的问题太可笑。
等到他走到床边,边察随手把手机往床上一扔,整个人躺了下去。
他躺在床上,自顾自开始说话:“双习,我好想你。”
顾双习光顾着看书,没空也没心思理他,沉默地任由他自顾自诉衷肠。谁料边察真的说了起来,说他花了好多时间和精力,几乎把地球翻了个遍,终于在鸢尾国的一处小镇发现了她的踪迹;紧跟着饱含幸福地说:“我明天就要去接你了。”
他盯着她,视线堪称含情脉脉:“等我见到你,我要郑重地同你下跪求婚。你不一定会立刻答应我,但我总有办法让你答应的。”
“……”
顾双习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,审慎地打量着边察。
他说完这些时空错乱般的话,便闭眼预备入睡。她开口说道:“您已经找到了我,并且把我带了回来。”
边察置若罔闻,在床上翻了个身,手指触碰到了顾双习的裙裾。他仿佛触电,迅速收回了手,这才睁眼打量着她。
他起初眼神警惕,而后才慢慢转化成不可思议。边察忽然起身,跪在床上,双臂将顾双习紧紧抱在怀中,她不得不抽开书,避免书页被二人挤得起折角。
“……抱歉,最近为了找你,一直没休息好。这俩天又倒了时差,脑子难免混乱,记不清事情和时间……”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,最后几乎只剩下耳语般的音量,“……而且你离开后,我总是看到你的幻觉。所以刚刚,我以为你也是幻觉。”
边察抚摸着她,从肩膀到手臂,最后是手掌。他和她十指相扣,犹如久旱之人终逢甘霖,感激而又满足。边察再次观察着她,在确认着这一事实:“……你真的不是幻觉吧?”
顾双习不知道该如何证明她不是幻觉,也不认为有证明的必要,因此只是从肩上扒拉下边察的手,继续躺回去看书。
边察却认为这一系列动作便能佐证她不是幻觉、是有血有肉的双习,顺从地跟着她一起躺回去,整个人好似八爪鱼般缠了上来,用手臂和腿将她禁锢在他的怀抱里。
他像刚刚找回宠物狗的主人,这里摸摸、那里闻闻,既是为了查看宠物狗有没有受伤,也是为了又一次与宠物狗变得熟悉。
边察告诉她:“那些幻觉尤为真实,总是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府邸的各个角落。有时是起居室、有时是餐厅,有时是卧室、有时是书房。每当我看到它们,下意识认为是你回来了、你还在我身边,可我走过去试图触碰它们,我手指尖能接触到的只有空气。”
他显然在为此感到痛苦,手掌心盖在她的小腹上,缓慢而又隐忍地揉着。顾双习眼观鼻、鼻观心,翻过一页小说,对他的叙述保持沉默。
方才安琳琅说过,这两个月里,边察会对着空气自说自话。现在看来,他那是在对着她的幻觉说话。
她认定他确实病得很重,或许有必要请求医学干预,但边察是何等自负之人,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脑子出现了问题、需要交给医生维修?顾双习不想自讨没趣,索性他的病并没影响到工作,大抵也酿不成什么惨烈后果。
何况这乃是心病,是因为她的离去、而诱发的疾病,如今她已经回来了,他也会慢慢痊愈的吧。
边察真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,终于找回了最为心爱的那款玩具,要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、方能确认她确已重新落入了他的掌控。顾双习渐渐感到难以忍受,便在他的臂弯里挣了挣,他竟顺从地放开了她。
她伸长手臂,把书搁在床头柜上,然后便关了房间里的大灯,只留了一盏床头灯,昏黄光线照亮床头一圈区域。顾双习躺下,边察自动自发地黏过来,脑袋蹭在她的颈窝处,声音听起来闷闷的:“对不起。”
她没说话,不清楚他到底在为什么道歉。边察的道歉都是批发的,其中不掺杂太多真心成分,他说“对不起”,仅仅是因为说过这句话以后,对方便不能再拿错事刁难他。
边察继续说下去:“我不该那样对待你……在那家旅馆里。”他的手掌抵着她的腰腹部画圈,“那一拳很痛吧?我没有收着力气,光想着那样做可以最快速度地让你张开嘴、让我成功亲到你……”
他试探性地啄吻着她,双唇贴着她的唇面,亲昵而又依恋地摩挲:“我也不该强迫你为我口交。动作太粗暴,我看到你嘴角都撕裂了……这几天我让厨房少做点辛辣的,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。”
边察稍稍撑起身体,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。他说:“不会再有下次了。我那时是太生气、太冲动了,不然我哪里会舍得……舍得那样对你。”
他又伏下去,整个人紧紧贴住顾双习:“对不起,双习……你理理我吧,说句话吧,好不好?……宝宝。”
顾双习不为所动,默默用手拂开了耳畔碎发,手肘横在她与边察之间,借此稍稍隔开了一段距离,令她可以正常呼吸。
即便用上这些粉饰太平、冠冕堂皇的话术,那也难以洗脱他待她的本质。在边察心中,顾双习合该服从他的一切命令、迎合他的所有喜好,他开心了就奖励她,他发怒了就惩罚她;偶尔惩罚过了头,就用短暂的低头来“挽回”她。
一套颠扑不破的定理公式,边察笃信如此便能维系这段关系,使之长长久久。
她觉得无聊、也觉得无奈,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上几十年,顾双习便怀疑自己恐怕真的会被边察逼疯。或许她已经疯了,否则怎么会连一丁点儿堪称激烈的情绪都没有?她心情沉静如水,是一面万年冰封的潭,承托得起任何重物过境。
也许从她穿越的那天起,她的命运便已与边察缠绕在一起,结作一股复杂绳,难以解开、不能斩断。任凭她们如何拧巴、如何痛苦,她们都注定要同彼此相偕。作为囚徒,顾双习又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?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。